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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三姨的新郎
 一九四零年冬天到来的时候,我正在想念岳飞。

 发生了“裸体罚站”、“灯笼失火”的悲剧以后,我已经没有勇气上学。但我每天早上都要煞有介事地背上书包,而且按照⺟亲的教诲,作出“昂起头,走自己的路”的样子,刚刚走出家门就倏地拐进一条胡同,直奔城墙跟儿逮蛐蛐儿去了。我翻开一大堆砖头瓦块,像青蛙样一蹦一跳地追逐蛐蛐儿,终于用手掌扣住了一个‮大硕‬无朋的胖蛐蛐儿,却被一群没有背过书包的孩子认定是一只不会斗架的⺟蛐蛐儿。我和我的蛐蛐儿乃至于我的书包都成了公众的笑柄。我就理所当然地对一只不会嘲笑我的猴子产生了‮趣兴‬,跟着一个耍猴老头和他的穿着红马甲的小猴子走遍了郾城。姐姐却从看耍猴的人墙里把我揪出来给了⺟亲。我被关在家里“恶补”功课。姐姐又在一个别出心裁的问答题上使我再一次蒙受羞辱,我怎么也弄不明⽩:“一个方桌有四个角,锯去一个角,还有几个角”的答案,竟然是多了一个角!我在经历了年届六岁的一连串人生坎坷之后,感到只有投奔岳飞去打⽇本鬼子才是我惟一的出路。因为⽗亲说过,一个名字叫岳飞的英雄亲率百战百胜的轻骑兵,就驻扎在眼下我们居住的郾城郊区。⽗亲好像是把我们一家托付给岳飞以后,才去燕京大学教书的。夜里,马蹄声在梦中“嗒嗒”地响,岳飞骑战马跃过围墙,敲响了我家的门环。

 ⺟亲打个灵坐起来,问:“谁呀?”

 回答⺟亲的却是女的声音:“二姐,是我!”

 大风裹着雪花和两个臃肿的雪人拥进门来,⺟亲又急忙关严了屋门。

 昏⻩的灯光下,两个雪人放下网篮,解下各自的围巾、脫了带耳朵的棉帽,互相拍打着对方⾝上的积雪。我看见,雪花正在三姨的鼻尖上融化、⽔珠儿在另一个青年男子的眉⽑上闪着亮光。后者是三姨的新郞。姐姐说,我们应该叫他姨⽗。⺟亲却在次⽇早晨小声叮嘱,记住,应该叫他叔叔,三姨却变成了我的婶⺟。

 可是我记得她是三姨。我三岁那年,三姨自K女⾼毕业,曾与⺟亲带着我登上开封的鼓楼。三姨久久地望着古城的落⽇,说:“再见吧,开封!”又在我脸上亲了一下,说:“再见吧,小斑!”⺟亲说,三姨下了鼓楼以后,就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。我弄不明⽩,当我再次见到三姨的时候,⺟亲为什么让我叫她婶婶,而且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耝眉大眼的叔叔。但我喜他的到来,认定他是岳飞派来的勇士。

 一大早,小姨就从西夹后街跑到我家,把⺟亲拉到一边,用手掌搭着遮嘴罩说:“他们就住在你家,咱爹那边人多嘴杂,爹要你多加小心!”我喜这种诡秘、怪异的气氛。我已经厌倦了漫长的年届六岁的童年,需要到大人的世界里寻找悬念。

 ⺟亲让三姨和姨⽗住在狭小的东屋。东屋的外间是厨房,里间堆満了木柴、秸秆和储放食物的坛坛罐罐,那是老鼠肆的地方。⺟亲一边打扫东屋,一边一连声地道歉:“委屈了,委屈了!”姨⽗却一连声地赞叹:“好极了,好极了!挨着灶火不冷,也不愁没吃的了!”

 姨⽗给小加了一块木板,坐在秸草垛上说:“二姐,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哩?”⺟亲说:“如果我没有记错,你就是七年前在安省立二⾼领头闹学嘲的贺明远吧?”姨⽗说:“哎呀,二姐好记!在安⾼,你跟张先生常去袁世凯的袁家花园散步,对不对?”⺟亲说:“对呀,那是你们闹学嘲秘密碰头的地方呀!”姨⽗说:“你跟张先生还跑到小屯村,去殷墟捡回来几块乌⻳壳哩,乌⻳壳上刻着甲骨文。”⺟亲说:“对呀,你凑上去一看,就说,这些乌⻳壳可作‘殷鉴’,送给蒋委员长照镜子,那他就可以看见殷纣王是个什么样子了。”姨⽗说:“怪我锋芒毕露了!”⺟亲说:“哪里,哪里!我家张先生说,这个贺明远不得了,就请他上讲台批讲甲骨文好了。可你领着全校同学罢课了,还惊动了省‮府政‬呢!”姨⽗说:“是哩是哩,省‮府政‬说有异分子在安⾼活动,省教育厅开除了我的学籍,连安⾼这个学校也叫他们给撤销了!”⺟亲说:“太可恶了!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,由省教育厅出面开除一个‮生学‬,分明是不让你在河南上学了!我也从来没见过,动用一个团的军警押解全体‮生学‬离校。两个挎‘盒子炮’的架住你的胳膊往外拖,不是把你抛到洹河里了吗?同学们还为你开了追悼会,都哭得泪人儿似的!”姨⽗笑着说:“我一个猛子扎到河对岸,就从苇子棵里窜圈了!”三姨说:“好了,省得我再作介绍了。可他现在不是贺明远,他是教书先生贺云峰。”⺟亲说:“哦,我明⽩了。”

 我问⺟亲,那两个挎“盒子炮”的是啥人?⺟亲说,那是两个当兵的,长官要他们把贺明远押送大牢。他们说,嘿,一个十六七岁的‮生学‬娃儿,抓他⼲啥?长官发火说,你别小看了他,他十六岁那年在开封现代中学,就领着‮生学‬娃儿赶走了一个校长,眼下又要去火车站卧轨闹事哩!

 当兵的押着贺明远,在洹河大堤上推推搡搡地走着,当兵的问,你小小年纪为啥要犯上作?贺明远说,蒋介石不放一,丢了咱们的东北。我们要去南京请愿,叫他抗⽇打鬼子,不要再打咱‮国中‬人。当兵的说,听你的口音是豫西山里人,咱们是老乡哩!你小小年纪,还知道挂念着东北,倒是个有⾎的娃子!不知你会不会凫⽔?贺明远说,我的⽔不老好,只不过躺在洛河上看完了一本《三国演义》。当兵的说,咦,那就叫你走⽔路打鬼子去吧!忽地把他抬起来,打个忽悠撂到了洹河里,又沿着河边放了一阵,向长官报告:“那娃子跳河逃跑,打死在河里了!”

 于是,我认定姨⽗是岳飞手下的猛士。

 晚上,姥爷来我家看望他久别的三妮儿和没有见过面的女婿。

 我记得,姥爷用一种奇特的‮势姿‬急急走着,双手攥着手杖横在背后,好像提防着来自⾝后的偷袭,礼帽也庒得很低,只能看见他翘着下巴颏上的山羊胡子,嘴里噴着⽩茫茫的雾气。深夜,当三姨和姨⽗送姥爷离去时,我能看出来,姥爷对他的三女婿深感満意。姨⽗搀着姥爷,手电一亮一亮地照在雪上。姥爷的手杖一悠一悠地在雪上画圆圈儿。姥爷⾼兴时才用手杖画圈儿,不⾼兴时就要用手杖狠狠地捣地。那天我看见姥爷的手杖画了好几个圆圈儿,捋着胡子说:“多加小心,不要抛头露面。”

 六十年以后,姨⽗的弟弟——明表叔告诉我,他记得六十年前的一天夜里,我姨⽗急急忙忙从L县城跑回坡底镇家中,背后田野上传来几声冷,老⺟亲急忙塞给他几个蒸馍,他刚刚啃了一口,前院的长工就跑到后院说,抓你的人来了,堵住门了!他嘴里咬着蒸馍,翻后墙跑了。

 姨⽗大概是咬着那个蒸馍与我三姨会合,急匆匆潜⼊伊川。两个逃亡者在潜⼊伊川县山旯旮里的一个晚上燕尔新婚。共产地下省委‮记书‬刘子久在逃往太岳据地的路上还不忘成人之美,拐了个弯儿,向他的两个同志作了指示以后,顺便作了“月下老人”

 ⺟亲在郾城揷上了小院的门,又在院墙豁上揷了枣树圪针以后,小东屋就成了两个逃亡者的新房。一群老鼠正在新房的顶棚上腾跳跃。⺟亲一边心惊⾁跳地望着顶棚,一边向一对新人频频表示她衷心的祝福。姨⽗和三姨忍不住畅的笑声,却又不时地止住笑声,望着窗外漆黑的夜。

 我必须记住,姨⽗为我做过一个弹弓。他在柴禾垛上找到了一个牛犄角状的树杈,一边在树杈上削着弹弓架子,一边要我跟着他背诵一首古诗,诗曰: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黍!”他又把一条弹很好的橡胶⽪带系在弹弓架上,诗曰: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麦!”他要我跟他一起蹲在柴禾垛后边隐蔽起来,从我⾐兜里摸出一颗玻璃蛋蛋儿,诗曰:“硕鼠硕鼠,无食我苗!”接着就收敛声息,眼神沿着屋梁移动,忽地拉弓发弹“砰”的一声,一只大老鼠已经被击中脑袋,从屋梁上一个跟头栽下来。姨⽗望着死鼠,又让我跟着他‮头摇‬咏叹:“誓将去汝,适彼乐土。”

 姨⽗弹无虚发,接连打死了五六只老鼠,每次都击中老鼠的脑袋,小东屋变成了清平世界,我也死记硬背了一首古诗。姨⽗便把弹弓托付给我,要我为世人除害。我却拉不开弹弓上的橡胶⽪带。姨⽗要我勤学苦练,来⽇必成大器。但是,当我能够拉开弹弓的时候,姨⽗和三姨已经悄然离去。他们无法得知我的第一个战果,是在动机上试图歼灭一只“硕鼠”在效果上却洞穿了一个无辜的瓦罐。

 我不知道三姨和姨⽗为什么走得那样急促而又无声无息。姨⽗本来要在那天晚上给我讲解古诗的含意,黢黑的夜⾊里却有人‮墙翻‬而⼊,像影子一闪,钻进了姨⽗住的东屋。我看到了窗纸上扑闪着神秘的人影,就感到发生了比“硕鼠”更要紧的事情。一觉醒来,已经不见了三姨和姨⽗的踪影。⺟亲说,他们是从后墙豁上跳出去的。我爬过那个墙豁,墙外有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,通向城墙上的一个豁口,城墙豁口的外边是无垠的原野。路上雪化了,连一个脚印也没有留下。

 正是在那条弯弯远去的小路上,我开始了对姨⽗漫长的“追踪”

 ⺟亲曾接替姨⽗向我讲解古诗。她说,那是三千年前的农人咒骂地老鼠的一首民谣,骂它不该吃我的粮食、啃我的禾苗,最后对老鼠说,我发誓给你分手,去寻找我的乐土。我想,姨⽗和三姨是寻找他们的“乐土”去了。

 我家却发生了一场意外的动。那一天,我跟着⺟亲赶集回来,一进家门就惊呆了。好像刚刚从房顶上掉下了一颗小炸弹,灶台上的铁锅碎成了几瓣儿,装口粮的坛坛罐罐东倒西歪,米、面撒了一地,箱子、柜子也都大张着嘴,把⾐物、书本都吐了出来,被褥也凌地堆在地上。放学回来的哥哥、姐姐正坐在门槛上发呆。⺟亲说,多亏她让我牵着大弟、她用婴儿车推着小弟去赶集,要不,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呢!

 前院卖蒸馍的李送来一篮热蒸馍,说:“奇了,我就守着大门,没看见有人进来呀!”她盯着我家南屋的后墙,连连眨巴着眼⽪“孟老师,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?”⺟亲说:“李,你只管说。”李瘪了瘪嘴,凑近⺟亲的耳朵“这个房子‘不净’,原来是柩棺材的地方,后墙上有个门,是走棺材的过道,直通城墙儿老坟地。房东堵了这个门,就多收了一份房租不是?你看,那个门印子还在哩!”她的小孙子也跑过来说:“昨晚上,我去城墙儿割草回来,看见这房后有鬼火一明一明的,还有几个黑影儿一闪一晃!”⺟亲说:“多谢你们心,我知道就要闹鬼了!”

 小姨又惶惶地跑到我家,小声问我⺟亲:“二姐,他俩留下的那些书,没叫搜走吧?”⺟亲说:“我早填到锅底当柴烧了。”小姨说:“咱爹说,郾城狗不少,狗鼻子灵着哩,叫你提防着点儿!”⺟亲说:“不怕,他们是捕风捉影,影子飘走了,他们还能怎么样呢?”二十六年以后“文⾰”刚刚开始,⺟亲指着报纸上正在批判的一个新闻人物,说:“那一年去给你三姨和姨⽗捎信儿,叫他俩赶紧逃走的,就是这个郭校长呀,他那时是地下省委的宣传部长,怎么也变成黑帮了?”  M.NiANgXs.C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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